评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所谓人工智能，是人类自身寓言的一次次旁敲侧击

原创 后商 文学报AF、库廷斯机器、PRO大楼、太阳、P-E-G 9溶液、黑鸟、模块化沙发、屏幕家教、ACG、披萨极速达……在最新一部作品《克拉拉与太阳》中，石黑一雄带我们来到了一个不具名姓、不明时空的世界。它很可能是未来世界，但更可能是21世纪的人性世界。从某种程度上，石黑一雄希望通过克拉拉表达对人性的赞美，在访谈中，他如是说道，“她对待自己的孩子，就像我们的父母对待孩子一样。父母出于人性本能，想要保护孩子，给他们最好的照顾，提供最好的生活，为了孩子，人们总是不惜付出巨大的自我牺牲，这种发自本能的冲动就跟程序没什么区别。我认为这是人类值得钦佩的伟大品德。”与此同时，石黑一雄淡化了人工智能带来的灾难和整体性改变，转而将其变成元素和部件。人工智能渗透到日常生活中，也参与和改造了世界，但却从未改变和颠覆人本主义。但在《克拉拉与太阳》的支线叙事中，我们仍然发现人工智能对整体环境的改变。例如，库廷斯机器造成的污染，又例如，工程师父亲保罗被优化，他和同样境遇的人们组成了一个共同体。石黑一雄暂时放弃了科幻小说典型的反乌托邦议题，转而以一种乌托邦的方式，探索人工智能所能带来的好处，以及人心所能召唤的奇迹。《克拉拉与太阳》或许比典型的科幻小说更有潜力，它涉及了在整个文化场域都遭到忽视和遗忘的心灵问题，而这刚好与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等小说家的想象构成了二律背反。封面示意，“太阳总有办法照到我们”人工智能乌托邦最近几年，由于全球政治的发展，反乌托邦想象成为主流，案例之一就是乔治·奥威尔作品的畅销和流行，实际上，这些作品并不足以展现今天的局面，但它们却赋予了人们所需的视角。小说《使女的故事》在该议题上走得更远，对于这个反乌托邦世界的诸多问题，阿特伍德并没有提供一个答案，她只是展示并且身体力行了见证文学（the literature of witness）。《使女的故事》改编剧集第四季（2021）海报但是，石黑一雄带我们回归了古老的、简单的反乌托邦，石黑一雄的反乌托邦和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只存在不多的差别，其中最重要的差别是，后者是一个十足理想的社会，有着完美的社会体制，而前者在内部发生着一系列糟糕但不至于瓦解一切的变化。在某种程度上，反乌托邦只作为《克拉拉与太阳》的支线存在，而乌托邦才是那一个主线。石黑一雄暗示我们，这个乌托邦世界建立了它的TWE系统。TWE系统保证接受ACG提升的孩子的入学和培养，但拒绝那些由于经济或者其他原因而没有提升的孩子。唯一一所允许未受提升的孩子入学的学校是阿特拉斯·布鲁金斯大学，但只有区区几个名额。有迹象表明，有英国口音就是一个未提升的证据。男孩里克有英国口音，他因此在小圈子里显得格格不入。生活在乌托邦世界的人们默认了提升的合法性，并把未提升者拒之门外，“我们的下一代学会和各式各样的人和谐相处……”黑色机械鸟布满这个乌托邦世界，它们或被人类操纵，或被团体操纵。里克就有一群黑鸟，他用遥控器操控黑鸟的飞行和休眠，里克很可能只是在娱乐或者游戏。但黑鸟的最大用处是获取信息，生活在乌托邦里的人默认了黑鸟的存在，并把自己的隐私贡献给无处不在的黑鸟。这个人工智能乌托邦服从于诺伯特·维纳的“一阶控制论”（first-order cybernetics），作为观察者的科学家能够理解系统中正发生什么，因此工程师也能基于科学家的观察和洞见来设计系统。但正如我们所知的，一阶控制论无法解决气候变化、慢性疾病、恐怖主义问题。在石黑一雄的乌托邦世界，系统紊乱表现为环境污染、流行病、道德问题。这个乌托邦世界正在遭遇系统紊乱引发的一系列后果。库廷斯机器发出尖锐的呜鸣，从三根短烟囱里吐出浓烟，浓烟越升越高，颜色越来越深，它们纠结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烟柱。“流行病”肆虐或者人工智能侵袭，姐姐萨尔首先献出了生命，而今，妹妹乔西也病倒了，这给保罗和克丽西一家蒙上了巨大的阴影。母亲克丽西在背后主导了这一切，她希望她的孩子可以进入TWE系统，维系某种幻想或者象征。爸爸保罗刚好相反。保罗曾经是专家级的工程师，但被优化了。被优化后，保罗和一帮职业精英组织起来，对抗这个乌托邦世界，他们被看作是另类。然而，石黑一雄并没有穷究这些系统紊乱，或许对他而言，这些很好解决。这也使石黑一雄区别于大部分科幻小说家。石黑一雄无疑默认了维纳等一众科学家的观点。早在六十多年前，他就警告我们，“如果我们像使用齿轮、杠杆、承轴那样，将人类死板地安排进那些使用他们的机构里，如果我们不把他们当成负有责任的人类并尊重他们的权利，我们很容易就会忽略他们是有血有肉的人的事实。”2017年，石黑一雄发表诺奖演讲（官网图）经历过冷战和六七十年代文化浪潮的石黑一雄或许比任何人都懂得这个道理，文明是脆弱的，而今日的世界正在深刻的危机之中。正如其在诺奖演讲所郑重提及的，“回首往事……我们坐视惊人的不平等……极右思潮与狭隘民族主义泛滥的局面……种族主义……新基因技术的野蛮……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技术的负面……”这不仅是理想之辞，还是石黑一雄所努力应对的。在《克拉拉与太阳》中，石黑一雄借保罗之口说出了他的想法，“每个人都得找到新的方式来继续自己的生活。”太阳与人心AF-B2-克拉拉是《克拉拉与太阳》的叙述者，也是石黑一雄乌托邦的核心角色。在B2产品线里，克拉拉在观察力上更胜一筹，而她同时具备良好的认知和记忆功能，以及同情心。电影《阿丽塔》中的人工智能少女借着石黑一雄的语言艺术，克拉拉的智能感、人性化得到了充分的展现。看看克拉拉绝妙的开场就知道，“格栅升起的那一刻，当我意识到此刻我和人行道之间只隔着一层玻璃没意识到我能够无拘束地、近距离地、完完整整地看到那么多我以前智能窥到边角的东西时，我是多么地激动，以至于有片刻功夫，我几乎忘记了太阳和他对我们的仁慈。”在这段话中，克拉拉展现了观察、分析、感知、自我反思、抽象、领悟的能力。和克拉拉同等重要的是，太阳，是这个乌托邦世界的力量源泉。太阳无处不在，但石黑一雄对我们秘而不宣。太阳，为AF提供动力和营养，但这很可能只是太阳最微不足道的用处之一。AF极其依赖太阳，有太阳，AF才能精力充沛地处理信息，没有太阳，AF会昏恹恹。早在开头，石黑一雄就暗示了我们这一点，“太阳的光芒构造出一个明亮的三角形……我们只需把脚往外伸一点点，就可以置身于他的温暖之中。”AF一生最重要的“本能”是追逐太阳，这在某种程度上也预示着，克拉拉有足够的认知能力，在《克拉拉与太阳》这个生命阶段，克拉拉被安置在追逐自己本源或者神的位置上。像大部分认知行为一样，克拉拉最终没有发现太阳，她只是发现了自己获得了一个更大的太阳，在前一个太阳消逝后，它继续存在。“此时我转过身去，看向这光源，却惊讶地发现太阳他根本就没有离去，而是径直来到了谷仓的正面开头中间……接着我的视力重新调整了过来，我随即意识到了太阳并非真的在谷仓里，而是某种有镜面的东西碰巧被人落在了那里……每一面玻璃上面都有一个不同版本的太阳的面庞……有着很多的轮廓和情感。”镜像上的太阳出现了一行字：请向乔西展现您特殊的仁慈。这行字处在《克拉拉与太阳》的核心位置，同时也联系着AF群体，和大部分被ACG提升的人类与小部分没有被提升的人类。俄文版、日文版封面拯救乔西，作为克拉拉被植入的绝对指令，改变了笼罩在这个故事的那个谜语。AF，也就是克拉拉，不可能拥有人心。克拉拉的身份认同也就此瓦解了。但不妨回顾一下，保罗和克拉拉的对话，在这个对话中，保罗坚持认为人心独属于人，而克拉拉则不认为如此。克拉拉最终看似说服了保罗，但这也暴露了她的限定性。人心，某种让我们每个人成为独特个体的东西，被看作是一个房间套着房间的房子，克拉拉可以走进每一个房间，观察它、研究它，直到最后。在这个层面，石黑一雄再次重申了《别让我走》的寓言：一个自由、漫长的生命，最终是不自由、克隆的生命。通过新作石黑一雄瓦解了人工智能和它的反乌托邦的基础，而最终将它变成了人性的乌托邦。无论是人工智能，还是人类，都向新的范式敞开，都预备着新的繁盛。在这个乌托邦里，太阳、克拉拉、乔西、里克、克丽西、保罗……都在为彼此的成长和爱的关系贡献一份力量。重故事，还是重个体《克拉拉与太阳》继承了十八、十九世纪英国小说的典型结构，但它又更为彻底地剥离了故事，聚焦于情节中的人的成长、爱的闪现、生命的超脱上。简单来说，故事被削减了，人的变化成为了最重要的主题。为人，在现代主义之后，真正变得可能，这区别于现代主义之前服务于故事和寓言的人。石黑一雄最大的突破是，在保持故事的基本轮廓和嬗变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给予“为人”以空间。为人的可能和限度，在《克拉拉与太阳》里随处可见，比如克拉拉初次来到乔西的家，并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又比如克拉拉追逐太阳，来到麦克贝恩先生家的谷仓。克拉拉的每一个人知提升都是向命运靠近了一步。在访谈中，石黑一雄提及了灌注在《克拉拉与太阳》的野心：输“我们可能需要重新定义这个社会，人类到底是什么，如何养活自己，怎么照顾家庭，如何为自己找寻到自我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如何为社会奉献自我？现有的社会体系将如何运转下去？如果机器人可以比人类有更高的工作效率，这是否会带来整个社会的重构？如果我们没有处理好这个问题，就会有战争、冲突和源源不断的矛盾发生，这是我的顾虑和担忧。”从此出发，石黑一雄倾注了某种可以重启爱的内容，它服务于心灵，也服务于我们此时此刻行动的力量。在故事最后，乔西存活了下来，看起来很荒谬，却也是石黑一雄的命中之义，也是人本主义的必然结果。“太阳用一个耀眼的橘黄色半圆形照亮了她，还有那整张床……太阳愈发明亮地在乔西身上聚焦……一度被点燃……这时乔西动弹了一下，眼睛眯缝着，一只手举到了半空中。”在这个奇迹的背后，是文学的发展，人类的发展，以及整个历史的必然。原标题：《评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所谓人工智能，是人类自身寓言的一次次旁敲侧击》